Claudia W

视线停留之处有藏不住的真心

一切顺利。

【昕雪】电灯胆


  刘老师生日快乐!

  

  

  展信佳。

  

  你我皆从雾都回到上海,已是一月有余,不知雨昕可还习惯?我本是不打算写这封信,提笔放下再提笔,我犹豫是否合适,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写,就当是给彼此一个结果。

  

  和雨昕认识十三年,九年邻居,四年康桥同窗,加上如今一月。自去伦敦,人未相识地也不熟,只认识你,我便日日腻着,偏是愈熟有些话愈是难出口了。

  

  我在学堂听先生讲课时总喜欢咬笔头,你见着便拍掉我的手然后轻柔说一句别咬,自知这习惯不好,但存有私心想听你再来提醒我,仍是如故。你容许我这般小心思过了很久,好似听你多说一句话都能兴奋许久。

  

  我自小就不善交流,沉默不言,只有雨昕同我玩笑。小时候被同堂的小男生欺负,我不吭声,摔倒至地,也是那时候的小雨昕保护我,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荒而逃,再见我也是忌惮三分,我那时觉得雨昕就是最勇敢最温暖的,好像一辈子都可以依靠。

  

  我偷偷看你午憩,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的日光穿过你头发的间隙,被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包裹,好像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。或许在我眼中便是这样,很容易将我心中的你想象地极度美好,可能这样说起来有点好笑,但的的确确,雨昕是我的小天使。

  

  我轻轻拨开你的额前的发,生怕被你发现,前桌的小虞问我怎么突然笑着,我慌忙摆手说没有啊,原来我在小时候就知道不能被窥探心中的秘密了。其实我一直未敢告诉你,你睁开眼我迅速转身远离问我怎么了,是我说不出口我那时小心翼翼靠近你,是想偷吻你的脸颊,怕你知道后觉得我又好笑又幼稚,甚至会因为我这般举动生气。我现在再提笔写这些的时候,已经会有这番想法了。

  

  雨昕不知从哪得来一把枪,悄悄拿于我看,我又害怕又好奇,险些喊出声来,你忙用手捂住我的嘴,唇于掌心相碰再摩擦,心咯噔一跳,双手攥紧不知道该忘哪放,希望一直是这样,后来拿走以后才知道,这种感觉就是所谓贪恋。

  

  你说先生在国文课上总是激昂万语,虽也不知什么运动什么事变,什么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,但好像只要有一把枪就够了。我当然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些什么,只是心中暗暗觉着雨昕说什么都有道理,我如何都会相信并且跟随。

  

  结果就是你不小心往先生的住舍开了一枪,吓得先生褂子都未来得及穿便慌得跑出来,发现是你后拎着去伯父伯母那痛骂一顿。我陪着你回去,可是伯父将教训你时,你又把我推至门外,连把门锁上,我那时候多想破门而入,但我做不到。我站在门外的时候开始自责,甚至不知道为什么,只是觉着好像一切都不太对,又寻不来原由。

  

  雨昕出来时问我,像不像当时被你打得跑走的小男孩。我说不像,然后坐在地上大哭,你不知道自己的一句玩笑话怎么偏惹恼了我,怎么劝都不听,绕圈徘徊直跺脚,没想到最终以一个拥抱与愣神结束。

  

  后来我和雨昕都没再摸过枪。

  

  我最深恶痛绝的便是在女校那几年。

  

  你知我二人自小成绩优异,可不知这何时竟成了一种错误,是过度自负,是贬低他人。原来一句书中曾有过都可以被理解至此,到底是我才疏学浅,还是被恶意重重包围,喘不过气。

  

  我被谩骂被打,连说一句话做件事皆是小心翼翼,经过数次思量才往前迈一小步,我何尝竟如此在意旁人看法与言语,我觉这并非是我。可是谁又能承受得住直拍向双眼的泡沫,被推下河却无力挣扎,最后是雨昕在一片嬉笑中将我拉上来。

  

  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,孔雪儿自以为出众些便瞧不起人,实际上什么都不是,谣传我欺骗他人赖账,缺爱,我活该成为众矢之的,大声拉拢旁人不与我说一字,碰巧被我听见,又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,就恰似是说不巧被你听见我的真实想法,实际上也就是说给你听的。

  

  我原以为我可以毫不在意这些,可当我中午想要一个人跑回家的时候,无数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,我才知道不可以,一个人就是一个人,正因如此受到那么多冷言冷语我都无济于事,没有勇气面对。

  

  每日心惊胆战,生怕一个动作一个字再招来愈发强烈的嫌恶,我的承受能力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,稍不慎便如天崩地裂,万事俱焚。

  

  我所做的只是逃避,委屈且质疑自己,我没有办法带着自己逃离这里,这时我最想的就是见到雨昕。

  

  原本便欺辱我偏见我的人们,我不言语,便肆意妄为,惹得旁人也对我存有隔阂,皆以为我便是如此不堪,绝不可接近。我可想象,他们便是一块巨大的岩石,而我仅仅是颗小玻璃球,轻轻一撞便碎得四分五裂。

  

  我几次躲在被褥里大哭,不知如何,我拼命撞击心里那堵墙,它坚硬厚实且四面围堵,怎么也无法突破。我试图去医院诊断是否抑郁或者焦虑,终是不敢,真正有了结果之后我不知自己会如何,掌控不住。我想过不如就此了断,可是未遂,还是因为雨昕。

  

  雨昕温柔又恰恰是陪着我,每每见到雨昕都能暂时抛却负面,帮我出头,让我挽着手妻一起走回家,掀开我的被褥轻轻帮我拭泪。

  

  你拿着医药箱来我这里,用酒精棉擦拭我的伤口,碘伏与鲜红的伤口交融,触目惊心。我痛得忍不住一嘶,你一边说我这般委屈自己作甚,一边帮我吹着伤口,一点凉意让我好受很多。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能将伤口完全对向你,让你更方便些上药。你摸摸我的头,指腹带来的触感像触电,我才是真的怔住,一个字都难出口了。

  

  我想心里应该已经哭得七荤八素,也是晕头转向,找不着北。

  

  我几近奔溃时坐在位置上抱住在身边的雨昕,咸泪湿了你的长裤,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就只有你了。你捂住我的双耳,慢慢蹲下来靠近我,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,近到我没有办法直视你,你告诉我,你会一直帮我捂住耳朵,这样便什么都听不到了。

  

  我盯着你的嘴唇,我难以相信还有人可以对我说出这番话,温柔的口吻使我红着眼眶点点头,接着又忍不住哭起来,你却笑着为我慢慢抹去温泪。

  

  说不上来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是什么感觉,像冰雪消融下的春风拂面。我明明知道自己是深处在冰天雪地下的冰河,还是希望有一束火把能够把整片燃尽,眸中烈火熊熊,我的诸多幻想在我抬头看向你的时候,我觉得不是没有可能的。

  

  永远忘不掉那个长长的拥抱,我把头埋在你的肩窝,好希望一直如此。

  

  你牵住我的手肆意奔跑,所有的景象快速掠过,燥热得风呼呼在耳边滑过去,反有一种难得的踏实之感。你说这就是所有不够快乐的事,它们是自己逃走的,不是我受不住了想要赶走它们。但是忽然停下来,停在眼前最清晰的,就是最想念的。

  

  是雨昕你。

  

  我可以真正去依赖一个人,有人陪伴着,不论别人对我做什么难以忍受的事,我都可以找到你而化解,可能你无法理解这对我来说的重要,但哪怕在旁人的冷嘲热讽下坚定地牵住我的手,我都觉着像我溺于深海中即将窒息而死,有人忽然抓住我的手臂往上用力一拽,无可想象的救赎就这么来。

  

  自始至终雨昕都是我心中最美好的,却不想会再是我难过之后的美好。难过不再有,没有这番前提,而美好依然是美好。

  

  我也是第一次很认真地去喜欢一个人。

  

  后去康桥,本是家中安排,却是我愿意的,未想你也同去,更是欢喜。

  

  你念的应用心理,我是医学,相差甚远,可说起来又皆是救人一命。各优异之人聚在一起,虽说少不了比较,但出不了先前的古怪,过得还算舒坦。我常拿用于解剖的肢体来吓你,可你从不怕,知我怕黑还关灯吓唬我,肢体从手中滑落,你又从背后圈住我,其实那时已放下心来,还配合你扮演受惊欲要落泪,见你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,说着什么安慰人的话,我笑出声来,便不小心被你知晓我不过是装的。

  

  伦敦的小姐们别有一番风韵,在上海可是见不到,你拉着我去参加些聚会,皆以为你是位风度翩翩的先生,陆续上来敬酒询问,那双明眸厉眉轻挑,不知惹得多少小姐怦然心动。

  

  你通常是揽过我的肩膀,衣料相互摩擦着,倏地靠近我,面与面之间不过三公分距离,四目相对,我紧张地攥紧掌心吞咽口水,看你眼波流转,深情款款地说了三个字——我愿意。

  

  小姐们误以为我们才是男女朋友,自知无趣失望离开,你笑着松开搂着我的手,递给我一杯Pink Lady,杯口相碰,小抿一口。可你不知的是,我也不过是对你动心的女士中的之一,兴奋激动险些迸发,只是我偷偷藏在心里了,怕说出口连同伊始的假面都分崩离析,真面目不得示人。

  

  黑色束腰蕾丝长裙,白色笔挺西装,我还在想,我们是很登对的。

  

  我原以为不会有坦白的那一天,单单是为找了一个支撑点,可以做些无所谓的幻想与心悸。

  

  我的培养菌实验不得离开,你来找我问是否一道回去,我也是想,可需待着,只好说不必等我先回去罢。在你帮我开启走廊的灯下楼后,我才恍然想到,我忘记和你说晚安了。

  

  你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套手术用具,我小心包好放在包里,我生平第一次觉着有什么物件是非同寻常的重要。即使只是我所拥有的最普通的一套,后来不怎么再用的上,也一直不舍得扔。

  

  我们之间的课程时间有差,我出门时比你晚些,在桥上看到在转角口的你的背影,裹紧外套追上去,往前跑的时候是逆风,想到早些时候看的电影里的那段,好像都是这样啊。在两条道上犹豫一会,在仍旧能看见雨昕的身影时选择了里面那道。你大抵是瞥见我了,在进门之前回望一眼。在每一次上到新一楼的空处,都往我的位置看一眼,身边小虞也发现,来同我说。

  

  我不敢被你发现,没事不小心对视后便迅速回首,假装从未有过,和小虞闲聊几句。她说好生奇怪,我平日里不怎么说话,怎的就突生这么多。

  

  后来去午憩,窗帘都拉上,没再看到你。

  

  先前有些低烧,课上的实验出现了失误,我本是优等,自然不得出一点岔子,被点名提醒,这一下就好似胸口被重物按压,喘不得气。

  

  我知他们有很多人想看我的笑话,那话一落周围便是唏嘘,课后我也一直没从实验室里出来,还是你来找我了。我哭得说不上话,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觉得自己能做得很好的事,可是现在好像什么都不会,我把脸埋在臂弯里,咸泪湿了手臂,我胡乱抹两把用手撑着额头。

  

  “你这是给自己打退堂鼓,明明可以做好的,身体不适是很客观的问题,不用责怪自己。教授只是提醒你,他也没有说你不好,包括旁人的评价也一样,你是要去在意的,但不能过度在意。”

  

  你坐到我身旁,摸了摸我的头,我忽然抬头,嘴唇不小心擦过你的下巴,惊慌地吞了吞口水,我忙捏住耳垂,不让热的发红的那块被你见着。

  

  你说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,还有那么多人对这瓶瓶罐罐一概不知,雪儿能够稳稳当当地拿起手术刀,已经非常优秀了。

  

  我后来终于又做好了我擅长的事,我知自己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,但面对的是雨昕啊,还是会这样希望。

  

  雨昕虽有雨却是极厌雨的,也少有带伞。私以为雨昕更得女孩喜欢,身后总有偷偷跟着,或是在哪等着看你一眼的女孩,我不过只是同你认识几年最普通不过的那一个。

  

  那天有雨,下午小胡跟我们炫耀说中午和雨昕一起拼伞,吃饭,彼时我就像一颗未成熟的青柠檬,被玩闹的小孩儿不小心用石子打落,挤出来的汁儿让他整张脸皱在一块,害怕地随地扔掉。

  

  晚间外出就餐时,我故意放慢出楼的步子,来回还在楼前,生怕你察觉我是有意为之,便时常往回瞥再向前几步。小胡恰巧路过,望一望楼上问我怎么不走,我忙说这就要走方打算撑伞,跟着她走了一段,再悄悄折回,抖落前额发上的水珠,摆作未有事端发生的模样。好不容易等到你,问我能不能一起拼伞走,假意错愕,实则内心早已点头答应,心思乱撞,只等你这一问。

  

  特意挑了一把不足两人可撑的小伞,便可明目张胆地挽着你的胳膊,煞有其事地说再一起往里挤一挤,免得淋着生了寒。

  

  隐约听着后头有人喊我的名字,便更加抱紧你加快步子,心猿意马。

  

  餐厅里煎得七分熟的牛排吃着像十分熟,锅里的罗宋汤弥漫浓香将要煮干了,我也快熟了。

  

  回去的时候问雨昕关于宿舍闹鬼的事儿,起初还自发一些音效来吓我,其实我已经听小胡说过,知道非常详细的过程,不过是想再听你说一回,总感觉会有所不同。真到描述起来的时候,你和我说,怕吓到我,把一些确实可怖的片段删减了。

  

 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如果没来学医的话,是不是还挺适合去拍电影的,似是受惊模样,往你怀里蹭。

  

  我朝你挥挥手,告诉你在数到一百之前千万不要上来,千万不要,你一向会答应我的任何请求,无论多么荒唐,包括那次也是。因为我不敢再看一次你的明眸丹唇,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跑下来,紧紧抓住你。我靠着白墙,在门口缓缓蹲下来,嘴唇颤抖着大口喘息,手指间还留有牵你的余温,你知道我心跳生来就比旁人慢,却徒增四十。

  

  其实这才是最荒唐的,我不得不承认,我竟然动心了,对一个女孩子。

  

  我心中暗流涌动,不知是否真的能够见到期待的光,管它是一束光,还是仅仅一丝,我想只要是有光就什么都好。

  

  雨昕说以前自己是长发,可我在学堂的第四年前都未注意过雨昕,还是在做了邻居之后才在开门时遇到,一起牵手去背后的学堂。雨昕也是我记忆中出现的第一人,我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奇特本领,除了先生的课堂,其他小孩儿说的话都可以忘记,包括父母的样貌都记不清,偏偏从见雨昕的第一面起,这种能力就无形中失效了。

  

  我不知雨昕为何一剪短发至今,想来长发时一定也是个漂亮女子,私以为我与他人不同,如何我都觉着最适合最好,我这么多年来喜欢的一直都是你本身而已。

  

  雨昕的母亲说,希望可以看你不再剪发,穿身旗袍,女孩子应有女孩子的模样,你听到这番话后便来找我,蹙着眉却闷声不吭,我不知你怎么,只想一直抱着你,难过可有削减。

  

  你终于扯着嘴角说出来,说你告诉她,你会尝试改变,让母亲安心。你说母亲因为你的那头短发和西装难过,因为你不像传统女孩那样而抽泣,可是你比她更难过,面上有淡淡的泪痕,我想不出来是什么缘故。

  

  “雨昕怎么就不是女孩子了?”

  

  你愣住,好久才反应过来,点点头。

  

  我不知道什么安心不安心,仅晓你该去做自己想做的,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由你一人所必须承担。况且,男人可以剪辫削发,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希望的改变的事,根本未有什么不同,没有谁下旨规定我们一定只得三千青丝挽发,当然了,下旨也不行,现在已经是民国了。雨昕这般利落帅气,惹得多少姑娘心动。

  

  我那时还说,你如何都是最温柔的女孩子,无关其他,我回首,你即是惊鸿一瞥乱心弦。

  

  所以在这之后,我从未想过真的有一天有一刻会告诉你,今日的手磨咖啡有些苦啊…其实我喜欢的是女孩子,是你。

  

  可是你摇摇头,说自己不喜欢女孩,我那一瞬便失望了,我以为如此喜欢你,你应该对我也是很喜欢的,我从未想过你会同我并不一样,我们在一起很多年,似乎什么都一样才对。

  

  小麦肌肉男的存在我从未觉着如此可笑,是我不够白皙还是不够漂亮,与我截然相反的这类人,我想也不用想,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讽刺。

  

  我问你,我这样是不是一种病?

  

  你摸摸我的发,指腹触到我颈后的皮肤,惹得一阵酥痒,你说不,雪儿只不过恰巧喜欢的不是男人而已,淑妃都和皇帝公开离婚了,雪儿为什么不能喜欢女孩子呢?

  

  他们说没有父亲才会对爱有残缺,然而我的父亲一直都在,和母亲感情和睦,只是我没有想去把他们留在我的记忆里。很多男孩喜欢我,但我不喜欢他们,甚至到厌恶的地步,我看不得他们随意拉扯女孩子的头发,牵起任一舞女的手跳蹩脚的舞步,我讨厌他们的花言巧语,高傲自恃。我只是我而已,不是他们口中的幸运。

  

  当我摔下黄浦江,感觉自己将要被淹没无法喘息的时候,他们在哪里,一个人也没有,谁都没有资格说,喜欢我。

  

  我一直都和女孩子生活在一起,每天看到的都是雨昕,再没有旁人的身影了。

  

  你说,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,其实我剪短发是因为雪儿,遇见你的第一年看到你被男孩子欺负,我才不知道什么是男孩什么是女孩,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就不敢再欺负你,就是想用一种身份来保护你,至少我在的话没有那么多人胆敢放肆。虽然我没有很好地做到,还是会让你很难过,我自己很自责,但是无论怎么做我都不后悔,因为对方是雪儿啊,自始至终都觉得是自己想要保护好的女孩子。

  

  天台的风吹得人瑟瑟发抖,我趴在栏杆上,你为我披上白色西装外套,我怔住几秒悄然回神,全都是你身上的温度和甜甜香草味。

  

  电灯照着雨昕凌俏的面容,勾勒出漂亮的下颚线,眼中含情,仍是少女们的梦中情人。灯火通明,而我都没有光了,我知道他们都说男人喜欢男人,女人喜欢女人就是病,要关进精神院里治疗的,而我是在伦敦康桥读医学的高材生,怎会有这番想法,可旁人快将我逼死了,还有什么可保护的。

  

  我愈发奇怪,为什么为我剪了这么多年的短发,还是不喜欢我?怎么可能。

  

  雨昕帮我整理额前的碎发,捧着我的半边脸,说,我们雪儿是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,即便我不喜欢女孩,还是会很喜欢你。

  

  可是我知道,雨昕说的喜欢,不是我想要的喜欢。

  

  我很幼稚地在想,明明雨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像什么女孩,不知有多少闺秀都觉你是哪家先生了,想问你要电话号码,为什么你不能试试喜欢女孩呢?雨昕什么都好,只是不喜欢我罢。

  

  就像我一样,永远不可能喜欢男人。

  

  回上海滩的两天后,你约我到餐厅,简简单单吃一餐顺便有事想对我说。

  

  不止我们二人,还有一个陌生男人,你介绍给我说那是你的男朋友。是你喜欢的类型,小麦皮肤,穿着一件白衬衫扎进灰色西裤里,明亮的灯光下线条朦胧。

  

  我与他握手,餐桌上是煎得七分熟的牛排和罗宋汤,浪漫的蜡烛,窗户半开,飘进外头玫瑰花圃的馥郁浓香,我恍然发觉,我们二人的独属氛围就此被第三人打破了。

  

  我想这个陌生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,甚至跨越我成为了你的男朋友,仔细一想,也对,皆在康桥时我整整逃避了你一年,不再一起去餐厅不再一起回家,一通接着一通的电话把室友吵醒破骂,我没有理会,连一起在路上踢的石子都找不到了,我怎么会认识。

  

  你向他介绍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女孩子,从认识到现在,十几年了一直未更变。

  

  我错愕,没想到你会这么说。约来这家餐厅就是意料之外,最喜欢是什么意思,你也是我最喜欢的,我刚刚坐下的时候还未明白这其中的分别在何。

  

  原以为我对他会像对待那些你除我之外喜欢的人那样,一刻坐不住,瞥上一眼便忍不住干呕。

  

  可是没有。

  

 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何,相反平平淡淡,心中毫无波澜地按铃请服务员帮我上一份红酒,雨昕说换成橙汁吧。

  

  我吸着新鲜橙汁,咬笔头的习惯转换到了吸管上,清晰的牙印和钢笔头上的一模一样,你这次没有注意。当我看着他切好牛排换掉你那盘的时候,我不知觉地上扬嘴角,面对你愈发温柔的目光,至少有那么一瞬间觉着,你好像还挺幸福的。

  

  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男人,我也有命中注定的这个女人,我们在一张桌上。

  

  你和我说想去广州军校,问我是否愿意同去,需要军医。

  

  我问你是学应用心理的,难不成军校需要这些,插上电的扩音器不是总有阵阵激昂的校长致辞和呐喊宣誓,他们高举右拳,充满着年轻的热血,恐怕无需开导。

  

  你摇摇头,后来在黄浦江边看着彩灯吹冷风,你把纯白西装披在我肩上的时候我才知道,原来你自那时摸到第一把枪开始,便从未想过要放下,如今再有机会拿起时,就已下定决心,无胜不归。

  

  二人皆是康桥学生,其中一个学应用心理的高材生对另一个学医的高材生说,四年前的选择是因为一个人,一个女孩,是你

  

  是你,我听得浑身发抖,满脸泪痕。

  

  但我拒绝去当军医,我知你爱国心切,如今动乱,那些将领军士与我们这些学生自是顶顶担忧,泱泱大国万不可落入贼人手中。你自小摸枪,在伦敦时常问我要刺中哪才是致命点,你有上战杀敌之想,我定当支持。我拒绝请求,并非因为你我,只这中国不止那三地,上海滩同样需得守住,疗愈,我留在这,也是尽我的绵薄之力。

  

  我辈当救国,在伦敦时便受过冷眼,同窗的国人曾闹起矛盾来。可若自己的土地还不得平定,又何以使得外人心服口服,定当以赴全力。医与兵皆是救国,上海滩也不过是法租界的囚笼,百乐门那些金贵公子靠不住,我又会说一句不行吗?

  

  说起这十多年,我私心是不愿你去,不知之后是否回得来,我总还是会想你,想见你。可于情理,身为中华儿女,上战杀敌平定动乱是应当与光荣,你必然是去。

  

  我且等你回来,若是伤了哪,我断是狠心不为你医治。

  

  那天你还是牵住我的手,走在黄浦江边上,问你记不记得我从这里摔下去,不识水性,分明听不见声音才对,可耳边尽是嬉笑嘲讽毫不间断,江水冰冷,往下沉着便闭上了眼。我从未想过,雨昕就这样跳下来拉我上去,牵住我的手,问我冷不冷,别害怕。

  

  我好害怕,浑身上下都在打颤,眼前发黑,却向你摇摇头,说我没有怕。

  

  其实雨昕是一直在保护我的。

  

  鲜榨橙汁喝完的时候,吸管也被我咬烂了,雨昕的男朋友按铃又帮我点了一杯,换了一根吸管。

  

  他跟你还挺像的。

  

  喜欢女孩的是我,身边唯一这样的也是我,我只做我愿意就好,何必小心试探,对着荒谬的莲花灯许愿,旁人也是如此。

  

  我差点忘记,你是唯物主义者,不信神灵。

  

  第二杯橙汁的第一口后,我才明白,雨昕不是不喜欢我,只是喜欢的不是女孩罢了。

  

  世间三两事不过起承转合,万物都有规律,顺其自然就好。我曾胆小又懦弱,不声言语,出了事只会独自躲在角落哭得泣不成声,我失神一刹那,回过来才发觉,自己也可以挺挺站着面对一回,如果雨昕真的快乐的话,我便希望永远是这样。

  

  但请雨昕务必答应我,不要让我对着你拿起沾满鲜血的手术刀,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。

  

  去时风雨锁寒江,回来落樱染轻裳。  


  如果能够倒退回十三年前,即便是偷偷摸摸,我也会小心翼翼地亲吻你的脸颊。在你搂紧我的腰欲要对面前小姐说些什么前,我会先告诉那位小姐,这是我的女朋友,我想见她已经想了很久,现在正在等她说我愿意。  


  这不是一种病,我只是选择一次义无反顾爱一个人的机会。  


  江边的风吹乱了额前的碎发,丝丝寒意下,还是熟悉的温度和淡淡的香草味。

  

  和你说晚安后,我背对你,让你数到一百之前千万别回头,千万不要,我随手抹掉眼角的泪在寒风中兀自奔跑,我终于忍住没有喘着一口气跑回去紧紧抱住你,彩灯唰得一下就暗了。

  

  我回去给自己点了第三杯橙汁。

  

  一路平安,顺利。

  

  最后,一月不见,甚是想念。

  

  

  

  雪儿,亲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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